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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chapter 7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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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chapter 79

這一晚, 且惠不知道是愧疚還是興奮,纏著他問東問西,一直有古怪的題目從她嘴裏冒出來。

令他想到他們在北戴河過的第一夜。

小女孩也是這樣, 好像被設定了提問的程序,一直要他回答。

一室昏暗中,沈宗良拍著她的後背:“好了,安靜,閉起眼睛睡覺, 以後再問。”

以後再問。以後這兩個字好厲害,給且惠吃了顆定心丸。

她漸漸不再說了,毛茸茸的腦袋在他懷裏拱動了兩下,換了個姿勢, 睡著了。

回江城之前,且惠抽了兩小時的空,去山上看望陳雲賡。

她下車後,提著禮物走了一段才到, 在門口就聽見元伯的聲音:“我會提醒陳老註意的,以後沾一點葷腥的吃食,就徹底和他無緣嘍。”

原來是送了醫生出來。

且惠站在臺階下, 朝他笑了笑:“元伯,這幾年您好嗎?”

元伯站在原地, 總覺得這個容貌出挑的女孩子他見過,名字到了嘴邊,但就是說不出。他略帶抱歉地說:“恕我眼拙,你是......”

她笑著上了一格:“我是且惠呀, 鐘且惠。昨天打過電話的,還讓您關照卡口。”

“喲, 且惠都長這麽大了。但電話不是宗良打的嗎?”元伯恍然悟過來,拍了拍腦門,“我還以為是他要來,這真的是......”

“是我讓他打的,我找不著您號碼了。”且惠往回廊裏探了探腦袋,“爺爺在裏面嗎?”

元伯連連點頭,“在,醫生剛給他檢查過,進來吧。”

碧空如洗,日光曬著大片金色的琉璃瓦,像投射在的平靜的湖面上,浮光點點。廊下的花架上,密密匝匝的紫藤枝盛開如煙霞。

初夏的懋園一派生機,但它的主人卻垂垂老矣。

陳雲賡躺在黃楊木搖椅上,手裏拈了串珠子,慢慢地、細細地看。

且惠叫了他一聲,“陳爺爺。”

他在身邊工作人員的攙扶下,戴上了眼鏡才看清楚,“是小且惠啊,你總算肯來看爺爺了。”

且惠羞愧得坐在他身邊,幾度張口:“我......我......這幾年都......太忙了。”

陳雲賡點頭:“你們年輕人都忙,我是沒多少日子嘍,不知道能見你幾次。”

她聽得心裏不自在,勸道:“別說這種話,您身體這麽好,比我還硬朗呢。”

“來,這麽熱的天過來,走累了吧?”陳雲賡讓人給她倒了一杯涼茶,擡了擡手,示意她喝。

且惠喝完,坐在他身邊說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話,談她在英國的學習,在香港的工作,後來又為什麽回了江城。

陳雲賡聽得很認真,他說:“除了上學,偶爾有一些課外活動嗎?”

“有啊。”且惠挑了好玩的告訴他:“有空的時候也會去看賽馬,七八月賽事充盈,每日鏡報上有免費門票放送,可以自選時間城市和場地的。”

他點點頭,“不錯,你小時候喜歡騎馬的。在那邊交到新朋友沒有?”

且惠坦言說交不到,“英國人呢,他們的禮節比誰都客套體面,但界限是很分明的。再說,我也不是個很外向的人,別人剛靠近我,還沒開口呢,聞著味兒不對我就跑了。”

陳雲賡被對她這個自我評價逗得哈哈大笑。

且惠撚了一塊點心在指尖,也低頭笑了。

她也訝異於自己今天的興致。怎麽說了這麽多在英國的事情?連沒信號的地鐵,每天由專人點亮的煤氣街燈,博物館一年只展出六周的《女史箴圖》,都提到了。

放在過去,這一部分她都是一筆帶過的,不會超過兩句,有時對方都回味不過來。

且惠盯著那塊雲片糕,她想,或許是因為她了解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她去牛津念書,並不是一場見不得光的交換,而是她的愛人精心挑選的禮物。

陳雲賡笑完,靜默地喝了一口茶,忽然問:“自己的終身有什麽打算嗎?宗良應該很關心這件事。”

且惠讓沈宗良打電話來,就沒有要瞞老人家的意思,她說:“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,媽媽也不會同意的。”

陳雲賡問:“你媽媽是什麽意見?”

“一句好話都沒有,沈家在她眼裏是個虎穴,好像我進去了,就要被吃得骨頭都找不到呢。”且惠老老實實地說,連個標點都沒誇大。

“嗯。”陳雲賡把手交疊放到小腹上,客觀地說:“小沈夫人這個名號嘛,聽起來就像是要吃苦頭的,你媽媽也是以己度人。”

且惠心涼了一截。

完了,連陳爺爺這麽練達的長者都不看好。

但過了會兒,陳雲賡指了指屋檐下那幾盆花,“且惠啊,你看那是什麽?”

“像是梔子花吧。”且惠也沒什麽心思辨認,隨口答了句。

他撐著坐起來,又拄著拐杖要走過去。

且惠趕緊上前扶住他,“那是您種的嗎?”

陳雲賡往上面灑了點水,“我每年都會種幾盆,等到我老伴兒忌日的時候,送到她的墓前去。”

“可是梔子在北方很難養活呀。”且惠說。

陳雲賡笑:“是呀,我們剛從南邊回來的時候,所有人也都是這麽告訴我老伴兒的,說梔子花適應酸性土壤,但北方連水質都偏堿性,養出的花苞發黃發硬,又說它不抗凍,低於十五度就要凍死。”

且惠托起一瓣花看了看,“但您養得真好,還很香呢。”

“這是我和她一起研究了好久的法子。”陳雲賡放下噴水壺,和她一起坐到廊下,“兩到三天澆一次水,晚上一定要挪到溫室裏,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調酸,硫酸亞鐵兩克,水兩千克,最好再加三克白醋,稀釋好了直接澆到土裏。”

且惠還沒聽出門道,只是由衷地讚賞:“您和奶奶真恩愛,她喜歡的你也喜歡。”

“你錯了,我不喜歡。”陳雲賡笑著擺擺手,“我一個粗人,哪喜歡的來這些?但是我知道要團結好夫人,這是功課。”

她點點頭,一副受教的模樣。

但陳雲賡不是要講這些丈夫經,他說:“爺爺想告訴你,過來人的經驗,就算是深刻的、痛苦的親身經歷,也許聽起來再正確合理不過,但它放在你的身上,也不一定就適應。”

休息了片刻,他又指了一下香氣濃郁的梔子:“你像這個花,連大院裏的花匠都說沒法子,但我還是栽活了,開花的那個清晨,整個院子裏都是撣不開的香味,左鄰右舍都跑來觀賞,你爺爺還高興地寫了首詩。”

且惠聽進去了,她大為震動,眼珠子亮晶晶的。她說:“您的意思是......”

“沈家這個二小子,我是看著他長大的,不是我偏心,非說他比人強。但這世上,能做得了他的主的人,我看還沒有。你別說他媽媽了,就是忠常還在世,對他的事指手畫腳多了,老二也是要光火的。”

且惠心裏亂得很,她小聲說:“他是什麽脾氣,我清楚。”

“那你更應該知道,他不會是你爸爸。可即便庸懦如你爸爸,你們還是有一段很好的日子。這樣拿你父母的婚姻去套,公式錯了,控制變量錯了,結果當然也是錯的,爺爺說的對嗎?”陳雲賡轉過來看她,慈愛地問。

她拼命地點頭。

陳雲賡望了她很久,最後才拍了拍她的手背說:“好孩子,小時候受了那麽大罪,長這麽大了,你也稍微順一順自己,要不然太苦了。”

他說完,一直守在旁邊的元伯就來扶他,“去休息吧,您今天說了太多話了。”

陳雲賡點了一下頭,二人往園子深處的臥房裏去了。

且惠獨自在廊檐下坐了很久,沾了一裙子的梔子香。

她失神地擡起頭,伸手接住了一片從枝頭落下的梧桐葉,嫩綠的葉子厚厚一片,手掌般的紋路清晰可見。

從十歲以後,她好像就在不停地趕路,思考怎麽空手奪下生活的白刃,有時候真的很想歇一歇,暫時忘了自己的處境。

但這是不被董玉書允許的。

她不怪媽媽,只是遺憾因為亟待出人頭地,而一再被矮化的生命體驗。當其他人在環游世界、呼朋伴友甚至什麽也不做,就只是虛擲光陰的時候,陪伴她的只有一張辦公桌、一盞燈,和案頭堆積如山的工作。

從這層意義上來說,她活的一點也不成功,只是個不自由的可憐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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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惠比沈宗良要晚兩天到江城。

周四晚上,她在總部熬了個大夜,淩晨才從大樓裏出來,請同事吃了一頓宵夜。

喝啤酒的時候,溫長利玩笑說:“要是小鐘能留下來就好了,整個部門的工作效率都上去了,明天我就跟沈董打報告,把你借調過來。”

“好啊,只要沈董一簽字我就來。”且惠舉著兩串烤肉,應和他說。

她周五下午的航班,太陽落山了才到抵達。且惠推著行李箱走出來,看見半邊天色都隱沒在詭麗的紅暈裏。

沈宗良來接她,且惠看見他的車子,快步過去。

她看了看表,狐疑地瞄一眼他:“哪裏有這麽快開過來啊?你早退了吧。”

“今天在市裏開會,一散會就過來了。”他開了車門,一把將她推進去。

且惠坐好了,等著他從另一邊上來,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。

他們在沒關窗的車內接吻。

沈宗良擔心她走了一路,力道也是緊一陣松一陣,不敢一直太大力。吻得重了,且惠就呼吸明顯變得困難。稍松一松,她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來,不停打濕他的下巴,像沒滿月的小貓喝水一樣。

後面的車沒耐心地摁了摁喇叭。

沈宗良捏著她的後頸,讓她停下來,“這位擾亂交通的小姐,該走了。”

且惠把額頭貼在他手臂上,吃吃地笑。

笑了一會兒,她仰起臉,說:“好餓,我們去吃飯吧。”

沈宗良捏了捏她的手心說:“在北邊沒顧上,到你們江城吃點兒新鮮的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且惠表示她都已經吃過了,“我回來好幾年了,這裏沒什麽新的東西,都是老調重彈。”

他浮誇地反問:“噢,真的嗎?會不會是你這個消費等級......”

“儂撒意思啦?”且惠驟然蹙起兩彎眉毛,氣道:“請問你在看不起誰呀?”

沈宗良忍不住笑了起來,矢口否認:“首先,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。其次......”

且惠還在瞪著他,“還有其次?其次什麽呀?”

沈宗良說:“叉腰的樣子很可愛,以後多叉。”

很像一只強逞威風的小老虎,只可惜還幼年期。

她往下看了自己一眼,兩只粉拳頭果然抵在腰上。

且惠立馬放下來,不自然地拍了拍手,又去撥頭發,“才不叉呢,我是文化人。”

沈宗良把她的手握住,遞到唇邊親了一下:“這兩天在總部累著沒有?”

且惠說:“還好,反正在哪兒都是賣苦力。我提醒你哦,溫長利說要把我調過去,還想你同意呢。”

“人家講笑的,不要把這些閑談當真。記住了,除非正式找你談話,否則都是假的。”他搖了搖頭,又說起另外一件要緊事,“倒是這次信托副總的競聘,關鵬說你連名都沒有報,為什麽?”

“我不想每天去應酬,再喝得醉醺醺回家,就為談成個項目。”且惠仿佛已經預見到那種日子,嫌棄地說:“而且要和吳總搭班,我也不喜歡他這個人,所以就沒考慮。”

沈宗良認真聽完,面容語氣都嚴肅起來:“我說兩點,第一,在企業裏做不出業績,只是專業水準高,是很難出頭的。況且,因為看不上某個人就放棄工作機會,孰輕孰重?”

“工作機會重。那第二呢?”且惠還有些不服氣的,小聲問。

他說:“你看主要部門的這些負責人,有幾個沒在業務條線待過?除非你打算一直當這個合規部副總,每天就寫寫材料看看合同,等小田退休了,你再接手幹幾年,那當我沒說。”

她被教訓得啞口無言。

且惠低了半天的頭,有一下沒一下的,揪著裙面上的水溶蕾絲。她說:“那我學的就是法律,我對合規工作是有感情的,你讓我去做管理,我不行也不樂意。”

小姑娘對法律事業的這份執拗,讓沈宗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。

他幾乎是懇求的口氣:“我的小祖宗,只埋頭鉆業務是沒用的,頂多評你個集團骨幹,給你頒張獎狀了不起!你非得學會怎麽打理人事,才能一路走得順,走得遠,知道嗎?”

“不知道。”且惠朝另一邊揚起下巴,“我在律所的時候,就只要做好事情就好了呀,也沒這麽多名堂經。”

沈宗良反問她:“問題這是在瑞達嗎?正相反,華江不是給你端著高知的架子談理想的地方,沒人會看重你有多熱愛你的專業。在我和總部對你的綜合考核表裏,更沒有一欄,是叫做情懷的。”

知道他是掏心掏肺為自己好。且惠也和他交了個底,“其實我當初來華江,是因緣際會,媽媽要人照顧,我不得不辭掉香港的工作。只是管業務還好,但人情往來什麽的,我弄起來真的好吃力,好幾次都想辭職了。”

在華江這兩年,但凡男領導們開口要她陪著去應酬,且惠就覺得頭大。

她寧可在辦公室點燈看提交上來的法律合同。飯局上,她也很怕碰到那種交際尖子生,烘托得她自己好像很清高,察言觀色、找機會敬酒、說奉承話這些,真的會要了她的命。而這份清高在大多數人眼裏,前面是要加個假字的。

沈宗良實在沒有辦法了,他苦口婆心了這麽多,小姑娘一句不想幹了,就直接堵上了他的嘴。他說:“我要是把你放到華江證券去盯業績,你不是更要叫天。”

“你在跟我開玩笑呢,沈宗良。”且惠先是被嚇了一跳,然後不停搖著他:“快點,快點說你沒這個意思,快說呀。”

他餘光瞥了她一眼,臉上流露出一股涓涓的柔情,無可奈何地笑了:“不願意和人打交道,想要保留本心,躲進象牙塔裏搞搞學問,教幾個學生,是這樣?”

且惠說:“這個我沒考慮好。幼圓都從學校出來了,她自己開了家傳媒公司,很風生水起的。”

幼圓打辭職報告的時候,就對她說:“我還是太理想化了,以為學校會輕松一點,但事實上,沒有了我爸爸,沒有了馮小姐這個矚目的身份,哪兒都不是避風港。人生的必修課是逃不脫的,你避過了這一次,下次還是會找上你,反反覆覆,直到你學會為止。”

她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沈宗良聽。

他笑了笑,“連你的發小都悟出道來,躬身入世了。你還跟個孩子式的,在這裏挑挑揀揀。”

且惠瞪著他:“這又不是點菜,點錯了不吃也可以,這是工作呀。”

“好好好,該說的我都說了,你自己考慮好,我不幹涉你的決定。”沈宗良拗不過她,把她的手拉過來,交代說:“想要在華江發展下去,你就參考我的意見。如果實在不喜歡,我再做別的安排,這樣可以嗎?”

她乖巧點頭,很嬌氣地嗯了一聲。

有種把一直買不到的糖果揣進口袋的心情。

無論進或退都有沈宗良給她兜著。

這樣還不可以的話,她也太難伺候了一點。

車子開上高架,夜幕漸漸溫柔地攏下來,遠處聳入雲端的高樓沈靜而肅穆,晚風裹挾著一陣香氣吹進車內。

且惠轉過頭看他,稀薄的光線括出沈宗良影影綽綽的下頜,像一幅朦朧的人物畫像。

一時間,她突然覺得,那種不管做什麽身後都有靠山的感覺,又回來了。

那一年春月夜,她拉著箱子走出西平巷,絕望地以為自己失去了這個世上僅有的庇護。但飄飄蕩蕩過了六年,她好像又可以在這個馬不停蹄的世界裏,偶爾松松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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